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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木地板缺点是什么(刺槐地板属于什么档次)

  

  高君,男,1969年生于吉林蛟河,在桦甸工商银行工作十年,2000年辞职。2003年开始写小说。著有散文集《多年以后》,中短篇小说集《段落》、《荡漾的背景》、《父亲》,长篇小说《底色》、《大声歌唱》。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三、四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十一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首届“长春君子兰文学奖”,第三、四届长春文学奖。小说集《段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中篇小说《太平年》获首届“浩然文学奖”。

  他们说,季节越来越无常,就连雨水也跟着受伤。

  若干年前的春天,我来到了一个小镇,小镇名叫木香镇。

  小镇如一位老女人宁静而安详地傍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大山两侧胳膊一样伸着,然后轻轻一挽,就将小镇搂得严严实实。有一条河自老女人裙裾下流过,河水平缓光滑如绸。河对岸还是山,山的凹处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菜畦,像衣衫上的补丁,映衬着我面前木香镇“丁”字形柏油路上凸现着的深一块浅一块的浮冰和风干了的雪。

  我本该从一个叫渭的县城到另一个县城里去,可却像被人走路时不经意踢落的一颗石子,滚落到这个叫木香镇的地方。我还很年轻,年轻得像刚刚汪在眼眶里的一汪泪水,一块从刚宰杀的猪狗们身上割到盆里的肉。我在这个地方不知要呆到驴年马月,我他妈的得想开点,我还年轻。

  我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我只背来一个大胶丝兜,兜里装着我陈年的衣服和袜子,还有放在衣服夹层里面的一封介绍信,我怕把它放在衣袋里会因为自己随手拿烟和火柴而弄丢,在中途的大客车上我才把它转移到胶丝兜里面衣服的夹层中间。我想我一会儿就得把它翻找出来,去到一处现在还不知它在哪个旮旯胡同里叫做木香镇兽医站的地方报到。我觉着那样的地方应该在旮旯胡同,无论是对于人们的眼睛还是鼻子。我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我是在畜禽们温厚湿润的粪便气息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兽医,段品红,段兽医。我在告别中学的19岁那年,就一头扎在了畜禽们中间,我的整个大学生活都沐浴在畜禽以及它们粪便所构成的优良的氤氲里,这使我在有别于它们的其他种类面前,常感生疏和不适,只有在它们中间我才游刃有余,如鱼得水,我四肢舒展,呼吸均匀,目光专注,神情放松。现在我从遥远的渭城来,将又一次深入到它们温软的中间,在这个叫木香镇的地方。

  我站在木香镇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慢吞吞地抽着烟。木香镇春天傍晚的街道上路人如树上稀薄的树叶,偶尔有一两辆满载木头的卡车不慌不忙地驶过,便不再有别的什么声息。几只大黑狗从巷子深处跑出来,它们疑疑惑惑地望了我一会儿,有一只还亲自来到我的跟前,绕着我嗅了一圈,然后几步一回头地走开去,它们在离我不到几米远的街上坦然地调情,交尾。烟烧到了我的手指,我才扔掉它。我觉得凭着直觉我能找到木香镇兽医站,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从来就没有向别人问路的习惯,我宁愿找啊找啊找到日落天黑也找不到,也绝不会张开嘴去问任何一个过往的人,我坚信对于一个已被确定的地方只要找啊找啊不停地找下去总是能找到的,如果找不到就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难道它长了翅膀飞了吗?然而,我的直觉却出毛病了。从来到木香镇的那天晚上开始一直到其后一段不短的岁月里。我凭着我的直觉去做的每一件事情其结果都让我始料不及,它们早已游离了我的本意和初衷,这让我至今仍深感迷惑。

  那个春天,我刚刚来到木香镇的傍晚,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直觉失灵了,而且是那样永劫不复。它们像一个绝情的妓女一样弃我而去,而我却如一个有情有义的流氓,紧紧地攫住它们不放,我不相信我会失去直觉,我仍然凭着我的直觉去做事情,我一意孤行,仿佛一个尝到偷盗甜头的惯犯在枪口下铤而走险。现在,我不能不承认,那是一种乐趣,或叫快乐,是一个阴谋家罪恶的快乐,一个傻瓜和白痴的快乐,美丽如罂粟,邪恶如天使。

  我避开宽阔的街道,走进一条青石小巷,这时,我忽然觉得小巷的尽头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的心立刻“怦怦”跳了两下,我已经差不多知道木香镇兽医站不会在那里,可那会儿我想的已不再是木香镇兽医站,我要去小巷的尽头,这是说不清楚又毫无办法的事情,我管不住自己的脚。小巷的两侧是参天的老榆树,它们粗大的枝丫像情人之间的手臂交结在一起,并不想给月光留下缝隙,间隔几百米有一盏路灯,吊在树丫上,半明半暗,灯光是蓝色的,伸出手一看是青紫的颜色,顿时吓了自己一跳:自己的脸上一定也是这样的颜色吧?是不是像鬼的脸色?我想我要去干什么?怎么还在往前走?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地方,木香镇兽医站不在那儿。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加快了,我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是掏出一支烟点着叼在嘴上。这时我发现我已经走了半个小时,我已经沿着这条青石小巷来到了一个山坡上。我想,这么长一段路我竟然一个人也没碰到,若在渭城,这样的地方会让激情男女们挤出油来,你若经过,非弄个鼻青脸肿不可。如此清幽的地方没人享用待我日后慢慢受用好啦!我开始感到快活。快活似一群小虫子软软地沿着脖颈爬向我的脊背胸脯和胳肢窝,于是我就笑了,一开始我的笑容只是挂在嘴角,那是我在人群和我的那些可爱的畜禽面前一贯的笑姿,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样的笑很迷人,这样我就把它留存下来。当时不知是怎么搞的,我觉得这样的笑很是能装很不过瘾,我就是想开怀大笑一回,我想龇牙咧嘴地开怀大笑,我不在乎那样褶子会爬到我的眼角腮边和鼻翼两侧,我想把脸弄得跟裤裆一样,我也不在乎我在这种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像鬼哭还是狼嗥,像狗叫还是猫叫,因为我高兴快活,我就是想笑,开怀地笑。而且这里很幽静,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连一只猫和一只狗都没有。这时,我就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什么事会让你那么开心?

  我懵了……说不出话来。这样,我注定和林棉相遇了,在黑暗的小巷深处,那时候老槐树枝丫上吊着的灯已经熄了,风吹动它们发出“呜呜”的鸣响。在林棉消失踪影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一个人坐在我的小宿舍里回忆我和林棉的那段往事,我不能选择夜晚,只能选择白天,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一一打开,可我还是感觉一片阴暗,最后我把抽屉里以备停电时用的蜡烛都拿出来点燃,插在一个个空啤酒瓶子上。我拒绝在夜晚回忆我和林棉的往事,一如我现在拒绝将自己深入到人群和情感中间。

  你是谁?……

  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是不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了?我叫林棉。他伸出右手,走过来:我看你好半天了,知道你不是这儿的人,可不知道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只是想开心地笑,并不一定因为开心。我把笑容挂在嘴角:你以为非得开心才这样笑吗?

  可我要是不开心就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自顾自往前走,他跟了上来:上面没有什么了,除了几条铁轨和我住的一个小房子。

  噢,这可够神仙的。

  一个光秃秃的候车室,我在它后面的一个房子里住。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带你去,我在这已经呆好多年了,哪儿都熟悉。

  我是刚来兽医站报到的,没意思出来逛逛。

  就是百货大楼旁边那个兽医站吧?我经常去那儿。你找不到,我带你去吧,你还背着这么大一个兜子,肯定还没去过。

  那儿下班了。

  那你住哪儿?我先帮你找个招待所吧。

  林棉的热情并未使我从心底里产生多一点感激,相反倒有一点莫名其妙。那晚我的好心境如一块平滑的绸缎,林棉的出现像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它们揉皱揉乱,让我感到一丝无以名状的沮丧,使得我们的初次相遇变得飘忽难辨。像当时他隐遁于夜色下的容貌。我当时忽略了他脸上实质性的部分,只记着他戴一副眼镜。多年来,林棉的容貌像漂浮在细碎月光下一块砂洗的布料,它们无数次抵临我的面前,可我却无法触摸到它们的质地和形骸。我只能凭借那一副黑色的宽边眼镜对消失了的他做一次次低低的寻访或回望。

  林棉戴一副眼镜,就是我们在眼镜店里最常见到的那种,黑色宽边的。他的个子挺高。有点胖。

  那一年的春天,我被闲置在木香镇兽医站,像被自己随手丢在一只小木板箱子里废弃了的衣物,我的心情是从陈年残破的被褥或袄裤里扯出来的一团破棉絮。我临时被安排在紧靠山根的一家招待所,与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做着木材生意、容貌丑陋的老男人合住着一楼两个人的房间。招待所是一幢两层小楼,灰砖青瓦,看上去敦厚结实,像小日本的碉堡,里面有红色的地板和红色的木质楼梯,人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像踩着自己的脑袋似的。站里没分派给我什么活,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活,兽医站算上我总共六个人,三男三女,站长看上去像老头实际上不是老头,他的脸上有许多褶皱,嘴里却没有几颗牙。他接过我递过去的介绍信看也没看就把我领到了这家招待所。他说小段呀,你先在这住着,乐意去单位就过去瞅瞅,不去就先遛跶遛跶熟悉熟悉地方,单位嘛,没啥太大的事,有事让人来叫你。我心里想,那样我不就成了站长了吗?我要是遛跶没影了,你叫个屁去?于是我笑着说,我还是每天过去看看,听你安排。

  兽医站里天天都有一群人在打扑克,另一群人就匝成一圈卖呆儿,高声地指使着出牌的人,样子比玩牌的人还急,脖子伸得长长的。若是人手不够,有人站在门口一喊,拐角锅炉房里立即连跑带颠地过来一帮小子。有时他们也敷衍似地叫我,说小段你来干一盘,我说你们玩吧,我不大会玩。我从站长桌上随便捡一张报纸铺在门口水泥台上,然后就坐下来。

  木香镇春天的阳光像无数只伸开的手,它们用绵软而富有弹性的指肚轻轻按着我身体上裸露出来的每一块地方。“丁”字形柏油路面上雪块已经没有了,一汪一汪的水散发着奶糖的气息,行人寥寥,松散地迈着步子。对面大山上的树还没有绿意,它们呈现着一团暧昧的赭色,像午睡的女人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样的时候,我便闭上眼或哼一首叫不出名字来的老歌,反反复复地只是哼着其中的一两句。那些我所钟爱的老歌浅浅淡淡地扯出我淤积的心绪,一绺一绺,丝线般绵长。

  我发现兽医站做勤杂工的王兆花总拿眼睛瞄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哪块不对劲。有时她扫起地来跟打扫战场似的,弄得桌子椅子嘭嘭乱响,椅子倒了她不用手去扶而是用脚把它踢起来,一下踢不起来就踢两下,三下……直到把它踢起来为止。她嘟着嘴,直拿眼白翻我,我想我也没惹你,你白瞪谁呀?嫌活不好找站长去,让你给骒马配种你干得了吗?可人家扫地就这么个扫法,你也没有招儿,兽医站的人好像都拿她没办法,甚至还有点怕她,另外两个女的,马老太太和穆利一看见王兆花进来就停止唠嗑,她们停止手里正打着的毛衣,马老太太手里的毛衣有一针还没挑上就脱落下来,她们一齐张开眼睛注视王兆花。马老太太对穆利悄声说,看看,八成又要耍什么疯。那天我心情挺好就在打扑克的一群人旁边卖呆,大伙“呼”地散开逃到外面是与王兆花拿起了一把大笤帚同时开始的。王兆花呼呼地扫地,屋里不一会儿就狼烟四起,马老太太和穆利没动,我也没动。我觉着我刚来,那样逃出去有点抱头鼠窜的味道,不大体面。况且这时我发现王兆花正使劲地拿白眼瞪我。莫非天生我们就是冤家?我先拉过来一把椅子,然后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着,把火柴梗和空了的烟盒放在手心里揉成一个蛋丢到地上,坐下来,嘴角挂上一丝浅笑。

  马老太太说,王兆花你扫地不用使这么大劲,轻一点儿别累坏了。

  穆利说,马姨小段咱们到外面去吧,这屋里跟扬场似的。

  我说,没事,我抽烟天天让烟熏着,再大一点儿也不碍事。

  王兆花“啪”地扔了笤帚,到门口站着去了。马老太太一边用针挑着半截毛衣上脱落下来的一针,一边说,犯病了。原先是跟谁也不说话,脸拉得像裤裆,可扫地也没这么扫呀,那是扫地吗?跟叫驴跳槽老母猪闹圈骒马反群似的。我看是想汉子了,你看这种人跟咱们没话,要是一旦看上了哪个男的,打开了话匣子能把嘴给磨漏了,劲头上来十头驴都拉不住。听说去年看上了人家林镇长家的二小子,黑夜白天地往人家单位跑,腿都跑细了,把人家吓得东躲西藏,连加班都不敢了。马老太太朝门口撅了撅嘴。穆利说,马姨那你就再介绍一个,省得她整天跟冤种似的,连牲口都跟着不消停。马老太太咯咯乐了两声说,上哪抓去呀,外单位不熟悉,咱单位除了外头拴马桩拴着的那头小叫驴,剩下个死刘贵,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还有个老不死的嘴里连把门的家什都没几个了,再哪还有带把的了?穆利推了一把马老太太,又拿眼睛瞄了瞄我,我自顾自慢悠悠地抽着我的烟。

  马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打着毛衣,说小段不算,人家不能在这呆长,剩下咱们这帮人就完啦,全拴到驴圈里啦。

  这时,院子里拴马桩上拴着的那头小叫驴“咴——咴——”拼命叫唤起来,王兆花手里挥着一截小树条“噗——噗——”一下一下使劲地抽打它。

  老男人睡觉是光着身子的。每天临睡前,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这样几件事。从水房端过来一盆清水,拿牙缸舀出一杯放到桌上,然后是洗脸,洗完脸后洗脚,洗脚要比洗脸用的时间长很多,这时他微闭着眼睛,脸向上仰着,像在夏天的海滩上享受日光浴一样,神态安详文静。我怀疑他是戴着耳机听一段音乐或歌曲,我把脑袋从行李上抬了抬,认真看了他两眼:没有。他刷牙时就很不文静了,“咔——咔——”地咳着痰,然后把携带着丰富泡沫的痰“噗噗”吐到盆里。每当这时我都深感恶心,胃里的东西直往嗓子眼拱。我斜躺着,一条腿在床上,一条腿在地下,我用在地下的那只穿着鞋的脚当当地踢两下他的盆,我说,水房里有的是水,你干吗这么节约呀?又不花你家水费,端那洗去不行吗?他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停了一下之后继续他的洗漱活动,我又当当地踢了两下他的盆:你快点到水房洗去,我要吐了。老男人再次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回过头。

  他说,那你就快点到水房去吐吧。

  做完这些后,老男人开始脱衣服,他脱衣服可以叫做有条不紊,由下至上,由外至内,跟剥树皮似的。脱到身上只剩下一条黄了吧唧的军用大裤衩时他才上床,然后把身子埋在摊开的被子里,这时他稍稍转过脸把目光徐徐地投向我,然后像钓上来一条鱼似地随手拎出来一条大裤衩,这时我就知道他是光着屁股睡觉了。

  以前他的袜子和大裤衩都是放在暖气片上,后来让我给更改了一下。我对他说,你别把那些鸡巴玩艺往暖气片上搁,整得满屋都是驴三件的味。

  老男人吃惊地问,什么是驴三件?

  我说,就是叫驴胯裆下那一嘟噜破玩意儿。

  他说,那你不是在骂我吗?

  我说,我没骂你,只是比喻一下。他说,我放到桌上你不让,放到暖气片上你也不让,我不知道还能把它们放到哪里。

  我说,像我一样穿着,实在穿不住就塞到褥子底下或者枕头底下。

  有一天,我在街边的小摊上吃下几十个烤肉串喝了半瓶多白酒,回来时差不多快半夜了。大爷大爷地递了许多好话,招待所门卫的老头才开门让我进去。打开灯,我吓了一跳,老男人蹬开了被子。他干瘪的身体软塌塌地摊在床上,在日光灯下像一堆废弃的塑料袋,两腿间那个东西茄子一样翘着,弹簧似地在跳。我叼着烟看了一会儿,没啥意思,抓起被子给他盖了上去。老男人像崴了脚脖似地咧嘴叫了一声,醒了。

  他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把被子蹬光了,怕你受凉,给你盖上。

  老男人脸上突然现出一些羞涩来,身子怕冷似地抽搐着,目光迷离,声音极其虚弱和温柔。

  他说,你把我弄射精啦。

  我张口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谁弄你啦?他说,行了行了,别管谁弄的,反正是我射精啦,你把擦脚的毛巾递给我。我从晾衣绳拽过他的一条毛巾扔过去。我说,你以后用被包结实点,别总走火,我倒不怕,别吓着别人。老男人在被窝里捣鼓半天,才把毛巾掏出来,他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把擦脸的毛巾递给我啦?我说,都一样。

  

  高君

  真让我给说中了,几天后老男人真就吓了别人一回。故事很简单,早晨扎小辫的服务员进屋打扫房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敲两下门问一声屋里有人吗?而是直接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估计可能她忘了。我刚住进招待所时,每次打扫房间她总是先轻轻敲两下门,问一声屋里有人吗之后才开门。有时我在屋里,问我没吱声等她把钥匙正好插进锁孔,还没来得及转动钥匙时,我哗地把门打开,她顿时吓得后退一步撇开两手,眼睛睁得溜圆,我就笑说,请进吧。有一次我从被窝里钻出来,只穿一件白色紧身小裤头把门打开,吓得她立即用没拿钥匙的那只手捂上了眼睛。我说,你不用捂眼睛,我没光着。她就把手垂下来,用眼角飞快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说对不起,弄得我还挺不好意思的。可那天她却没敲门,老男人坚持这么说。我对老男人说一定是你没听见,老男人急了冲我说,我耳朵里塞鸡巴毛啦?敲门声我还会听不见?反正是门开了,老男人在床上没盖被子,白斩鸡似地躺着,结果扎小辫的服务员就当场扔了手里一串钥匙,高声叫了起来。我对老男人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让你别光着睡你不干,告诉你用被子包结实点你也不听,这下走火了吧?人家小姑娘哪见过你这个,不像我,猪马驴狗见过多啦。我叼着烟,将笑容挂在嘴角。

  老男人沮丧地说,你别骂我了,我这次可没走火,她那一嗓子跟扎针似的,把我给吓回去了。

  卜丁穿一套藏蓝色西装坐在木香镇兽医站里间小屋一把老式木椅子里,春天上午的阳光滤过窗前刺槐上一片片刚刚张开嫩绿的叶子,照在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闪亮如星的牙齿上,使他的笑容神秘而纯洁。阳光是黄色的,里面有无数被揉碎了的火星,它们跳荡在卜丁藏蓝色的西装之上和左侧脸的边缘。卜丁的西装在灿烂的光影里浮游着迷蒙的绿意,左侧的脸是透明的金黄,细看一会儿是红色,上面有细小的毛孔和白色的汗毛,那里面有蜿蜒流动着的血管和神经,它们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似涓涓的水流,破开一片色彩。这使卜丁一张英俊的脸在那个上午充满生机,春天般一派盎然。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回望自己生活在木香镇的那段岁月,怎么也忘不了在那个春天上午卜丁一张生机盎然的脸庞,它让我浑身悸痛,充满忧伤。现在我已远远地逃离了那个小镇,逃离了我和卜丁的故事。我把那段岁月深埋进我的身体里面,埋进语言和声音下面,这样我选择了文字。可是,文字却像一块块冰冷的砖头,它们总在我需要的时候板着脸孔呆在距我很远的地方,这让我更加忧伤,我无法描述那一段忧伤而又苍茫的日子,如同深秋清冷的早晨,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秋霜白茫茫一片……

  刘贵迈着八字步从外面进来,他说,我操卜丁,今天穿得这么精神,来给刘哥上一根烟抽。卜丁把右手伸进西装左侧里面的口袋,抽出两支烟来,扔给刘贵一支,另一支递到我的手上。

  卜丁说,抽一支烟吧。

  刘贵把烟接过来,倒在手心里墩了两下,别到耳朵丫子上,他说,这是刚来我们兽医站的段品红,大学生,段兽医,他看看卜丁又看看我,眨巴了两下小眼睛:我操你们认识?

  我掏出一支烟扔给刘贵,我说刘哥一支舍不得抽弟弟再给你一支,注意点身板,别总操操的。

  卜丁说,品红,我认识你,我看见你总在小摊上喝酒。

  我说,这地方太小,干点啥坏事都避不了人,看来以后真得注意点。

  刘贵说,等哪天闲着了咱哥仨喝两盅,我操卜丁你那单位晚上还走不开。

  我说,刘哥你出点血行,别没等出就心疼,走得开走不开是人家的事,你要不请就是你的事了。

  刘贵说,我操卜丁我可不敢请你,你媳妇那么厉害,我要让你喝多了,她非来挠我不可。不像你段品红,鸡巴一个想咋喝就咋喝,谁也管不着,我们有老婆天天看着,扯耳朵腮帮子都动弹。

  我说,那你们回去趁早把她们都给休了。

  卜丁笑。

  卜丁走后我问刘贵,这小子是哪儿的?

  刘贵说,操农机站的更夫,卜丁他那个鸡巴媳妇老厉害了,跟母老虎似的。

  农机站离我住的招待所很远,沿着贴山根的一条小道走,绕过两座小山,过一条河,一直走到看不见木香镇灯火的地方就到了。小道窄窄的,被一些草和零星开着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遮住了地皮,因为平日路人不多,草生得密实,花夭折得也少,寂寞地开着,也不新鲜,像太阳底下趴在墙根上晒的狗半睁不睁的眼睛。道的一边是没人深的苦艾草,贴着山根那边生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蓊蓊郁郁。农机站是两层红砖楼,去二楼的楼梯吊在外面,上面的红漆被雨水和人的鞋底打磨得斑斑驳驳,露出铁质锈蚀的色泽,鱼鳞状黑色瓦楞上生着几片苔藓和几根蒿草。我去的时候是在春末,山里的树木和小道上的草都绿了,瓦楞上的苔藓和蒿草却还是青黄的颜色。

  那天傍晚,我坐在街边烤肉串的小摊前喝酒,刚喝了不到半瓶,卜丁就过来了,他骑着一辆破飞鹿牌自行车从家出来经过我吃肉串的小摊,按理说我应该看到他,因为那天街上的人并不多,但是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街上,我把它集中在手里的肉串和瓶里的酒上,还有烤肉串的小丫头油嘟嘟的脸蛋子上。那天从下午开始我的心情就很不错,本来上午我的心情并不好,王兆花在扫地时把笤帚伸到了我的桌面上,我的桌面很乱,有空烟盒用过的火柴梗还有抽剩下的烟头和弹落的烟灰,王兆花把笤帚伸到我的桌子前,先瞄了我一眼,还没等我来得及把它们处理到地上,她的那把大笤帚就大大方方地登上了我的桌面,她呼地一下就把它们全部打翻在地,其中有一些烟灰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脸上,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瞪起眼睛踢几下桌子,还没踢就被刘贵给叫到外面去了,等我瞪着眼睛回屋,王兆花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转了一圈踢了几下桌子,屋里没人,我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可是到了下午却发了工资,一发工资我就把一些破事倏地忘了,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我把工资往兜里一揣时想,等以后我要是有一大堆钱,我就整天咧开嘴哈哈哈笑,把牙都给它笑掉。因为心情好,我看什么都顺眼,我还给招待所的门卫老头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老白干,把老头给乐得够呛,我说我今天发工资了请你喝两盅,以后我再回来晚了你照顾点。老头说,小段你从大地方冷不丁到这来,憋屈不习惯,晚上出去找点乐子去,以后走时吱一声大爷给你留着门。我正一边手把瓶子喝着白酒,一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烤肉串小丫头油嘟嘟的脸蛋子。卜丁就过来了。

  卜丁说,品红,我一猜你就在这。

  我说,我今个开了俩鳖纸儿,来,我请你喝两盅。

  卜丁说,品红,你别在这喝了,把酒拿着,到我那儿我陪你喝,你在这一个人喝也没意思。

  我说,你那有好吃的吗?

  卜丁从自行车后座上提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兜递给我,然后把自行车推到兽医站窗根底下,锁上。

  卜丁说,品红,我们走吧。

  我叼着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用手向后捋捋盖住了眼睛的长头发,把手伸进牛仔裤的裤兜里往外抠钱,卜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10块钱递过去,我扬手把他推到一边,我说现在这顿是我自己的,一会到你那儿再算你的。卜丁说,今晚我包了。我说卜丁你不怕明个回家跪搓衣板吗?卜丁说品红我们走吧。我说我得去跟招待所打更的老头说一声,让他给我留门。卜丁说,我刚才临来时去招待所跟老头说了,告诉他你今晚不回来住了,不用留门。我使劲抽了一口烟,慢慢地吐了出去。

  我说,卜丁你那有地方住吗?

  卜丁说,没地方住咱俩就一起蹲露天地儿,品红,走吧,我想跟你唠唠嗑。

  春末夏初的木香镇,四野山群里的树木张开了嫩绿的叶子,婴孩的小手一样,它们甜爽清幽的香气在空气里浩浩荡荡。风从取柴河对岸吹过来,隔了树细砂般流在脸上。有夜行的鸟咕咕叫着从树林中飞走,这时伏在水里的青蛙就立刻安静下来。月光涂在树梢,以及灌木丛的叶子和小道生着的草尖上,把它们染得蓝汪汪的。露水落下来了,弄湿了我和卜丁的裤脚、胳膊肘和半边衣襟,林中的月夜让人迷迷糊糊。卜丁说,品红,你没走过这道吧,害怕不,我天天走。我说,卜丁,我怎么有点被人绑架了的感觉。卜丁说,待会儿我把你给卖了。我说行,最好现在就付钱,十块二十块就行。卜丁说真便宜呀,那我买了,现在就付钱。我说卜丁你买我还不把媳妇给搭上啊。卜丁说那我认了。卜丁掏出两支烟一块放到嘴里点着抽两口拿出一支给我,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深邃似古井中的水,他望了我一会儿说,品红,我从来没领过别人到我这来。我说,你媳妇呢?卜丁说,今晚咱俩唠嗑不提她。品红,你来的第二天我就看见你了,你穿的那条裤子,腿上全是窟窿,裤角撕成一条一条的,还有那件黑毛衣,胳膊和前襟上用红线绳子大一针小一针地缝着,你当时在兽医站院里倚在拴马桩上,嘴里叼支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那天中午我正好碰上你们单位刘贵,我说上午在你们单位院里站着的那个小伙是谁?他说是新来的一个大学生叫段品红。回家我跟我媳妇说,兽医站新来一个漂亮小伙,大学毕业,赶明帮他找个媳妇。我说行,卜丁,你最好有一个不难看的小肥皂,咱俩好做连桥。卜丁说行,品红,我明个让我老丈母娘给咱再生一个。

  一条小河在月光下像一条被单一样扯着,一块一块的石头从水里拱出来,脑袋一样,一根大腿粗的老树干横亘两侧,高高地架在河水之上。

  卜丁脸上出现一些兴奋,像汗一样流出来,卜丁说,品红过了河就到了,他用手指着前面一幢黑乎乎的建筑:就那,品红,那就是我们农机站。我说,卜丁,这是什么桥啊,就一根木头能走吗?卜丁说,品红你要不敢走,,我背你过去。我说得了,留着一个囫囵个的吧,别俩都成落汤鸡。

  卜丁在前面走,一开始像走大街一样平稳,可他总担心地回头看我,他回一次头身子就楞一下,后来他“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水里。事后我想,如果他不掉到水里,我或许根本没事,这就像打哈欠犯困传染一样,他一掉下去,我的脚就有点不听使唤了。事实上,那天晚上,随着他“扑通”一声,我一激灵紧接着就也掉下去了。我们在坠落的过程中都没有发出声音,是我们没有来得及。当我们像一块石头似地坠入水里时,如释重负地呻吟了一声,嗷——真凉啊。我们没有急着爬向对岸,而是不慌不忙地从河里站起来。突发的情况让我们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明白过来,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卜丁,我今晚上了鬼子当了,你快看看酒瓶是不是碎啦?卜丁大叫,品红,你看酒瓶还好好的,吃的也没湿,我用塑料袋系上了,就是我大腿根弄掉一块皮,品红你身上没碰破吧?我说,我可没你那么笨,没事卜丁,肉皮子破了能长上,酒瓶破了就完啦。卜丁用手拽着我,上牙敲着下牙,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一架跑调的风琴里发出来的,他说,品红,咱们快点跑,要不一会儿就变成硬棍了。我说,卜丁是不是你那玩艺儿要变成硬棍啦?那你赶紧往家跑找你媳妇去,可别吓唬我。卜丁说品红我今天就吓唬吓唬你,看你往哪儿跑。我说卜丁你可别忘了我是兽医,小心我把你给劁了。

  农机站一楼是农机商店,经营一些车轱辘车轴播种机插秧机螺丝钉螺丝帽等等一类东西。我想卜丁晚上主要是看着这些东西,就一个孤零零的破房子谁也扛不去看着它干吗?卜丁住在一楼边上的一间小屋子里,小屋里有一扇裂了几道缝的木门,上着锁,从裂缝往里看黑咕隆咚,卜丁说是仓库装些破烂东西。卜丁的小屋里很干净,水泥地一点污迹也没有,靠窗是一铺一个半单人床大的小炕,炕上铺着用高粱秸编的席子,有一套军用被褥叠放在炕的里边。锅灶被墙隔在一条只能容一个人过往的回廊里,墙上有一扇小窗户,回廊里没有灯。卜丁不知从哪里抱回一抱大拌子,他光着膀子蹲在灶前点火。卜丁说,品红,你先上炕,把衣服全脱了,围上被,炕一会就烧热乎了。我说,卜丁你这有衬衣吗?一个小裤头就行。卜丁说,就我身上穿着这个,也是湿的。我把湿衣服从身上扒下来拧干水。我说,卜丁完了,这下明天得穿湿衣服回去了。卜丁说,一会把它们都铺在炕头上,不到天亮就干了。我说得了吧卜丁,你就这么一铺没屁股大的小炕,一床被,再堆上衣服怎么睡觉呀?卜丁说,怎么不能睡,咱俩睡一个被窝挤挤还暖和。我说不行,别人挤我睡不着,你多烧点一会把火炭扒出来,把衣服挂上烤,呆会儿睡觉你盖被我盖褥子。卜丁看看我没说话。我顺手把褪下来的小裤头扔过去,我说卜丁先拜托你把它给烤干了。小裤头不偏不倚正好搭在卜丁的肩上,卜丁没动。我围着被子透过墙上的那扇小窗户看着卜丁,火烧得很旺,卜丁的脸和光着的上身沐浴在火光里,像被涂了一层金黄的油彩,他的眉毛不宽却很长,有点像柳叶眉,可眉尾却翘得厉害,样子有点狠,他的眼睛垂着,右手捏着一截木棍在灶前的地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我说卜丁你想媳妇了吧?你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是让你先把我的裤头给烤干吗?我现在光着屁股等着呢。卜丁腾地站起来,他从肩上扯起我的小裤头“嗖”地扔了出去,他瞪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自己烤去!过一会儿,他走过来把烟递给我,卜丁说,品红,我从来没带别人到过我这里,我知道他们虽然表面都跟我很热乎,可在心里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是更夫。我媳妇也看不起我,可她又离不开我,这个我不说你还没结婚不懂。她天天除了跟我讲这个男的有钱那个男的有势就是支使我干这干那,做饭洗衣服刷碗擦地灌煤气送孩子我一天干也干不完。她说卜丁你不干这些还能干啥,你打更的活不就是去睡觉吗?可她又离不开我,不让我离开她一步她只在她快活时才不支使我干那些破活。这个我不说了你不懂。我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是从心里看不起我,我不爱跟在心里看不起我的人相处在一起。品红你知道吗?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一看见你就认定你是我的朋友了,别人在心里看不起我,我不在乎,可你也在心里看不起我……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我说不出话来。卜丁光着上身躺在炕梢,他的两条腿搭在炕沿上,裤脚还在一滴一滴地淌着水,他大睁着的一双眼睛里慢慢汪满泪水,沿着眼角线一样流进耳窝,我把嘴里叼着的一支烟点着后抽了几口递给他,围了被子下地把裤头捡起来拧干穿在身上,然后把花布兜里的火腿肠花生米和其他小菜一样一样摆到炕上。

  我说,卜丁,你起来,咱哥俩喝酒吧。

  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卜丁却不在。我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一下,叫卜丁,卜丁我的裤头怎么不见啦?卜丁开了门进来,他说,品红,昨天晚上我给你把裤头脱下来洗了。我拍拍脑袋:噢,卜丁我昨晚上喝多了。

  没有跟卜丁打招呼,我一个人早早地回招待所,上衣领口和裤裆处还没有干,穿在身上让我想起小时候躺在被尿湿的被窝里。走到那架独木桥边,我把上衣脱了搭在肩上,嘴里叼着烟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心想反正衣服没干透掉下去正好,我把它们全扒下扔了,好好洗洗澡然后光着屁股回去。我已想不起来昨晚的细节了,可心里总隐隐约约觉得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的身体空空荡荡。鼻子忽然有点酸,早晨凉嗖嗖的风一吹,“噗”地打了一个喷嚏,我望着横在河上的那根木头,应该是一根榆木吧,它不知是被谁用斧子或锯从别处到这来,像扒裤子一样剃去枝丫和皮,然后它就一丝不挂地躺在这里成为桥了。我想起了昨天晚上,于是故意晃荡了两下身子,却连一点掉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东边的天上,太阳还没有出,也没有云彩,是一片淡紫色,看来又是一个响睛的天。可以听到取柴河细碎的水流声和山上一两声鸟鸣,小道上草叶有露珠在闪,像大热天晌午人们脑门上的汗。这是昨天晚上自己走过的路吗?感觉有点冷。又点了根烟叼在嘴上,一只手插进牛仔裤小兜里。一夜之间头发又长了许多,这些该死的东西,不该长的总是在很快地长,拽了几把扯下来一绺,擎在手心里看半天,呼出气一吹,蒲公英般飘散了。走到招待所门前,没有推门,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门卫老头推开窗户,把脑袋探出来,他说,早晨大冷天在外边站着干啥?快进屋去,门都开啦!我说,我喝多了,走走。

  木香镇兽医站门口聚了一群人。

  刘贵来招待所找我时,我正迷迷糊糊地在做梦,刘贵拍拍我的脸蛋子我就被拍醒了。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我不知道是谁在拍我的脸蛋子,我用力把那只手打开,我说,上一边去,少碰我!刘贵又拍了两下:我操你怎么啦小段,病啦?我睁开眼睛,把塞到枕头底下的烟扔给他,彻底醒了。

  刘贵说,小段赶紧起来,王站长让我来找你,今天有他妈一大堆牲口正等着你呢,你一会儿好好给他们露两手。我说我不去,你回去跟头儿说我不在。我现在就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干。刘贵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把衣服递给我,说小段你今天一定得去,这么长时间了一个病例也没有,今天可他妈的全了,王站长的意思想试试你的手艺,你一会儿好好给他们来两下子,让他们好好开开眼过过瘾。我说谁爱过瘾谁过瘾,我现在就想躺在床上睡觉。

  我和刘贵从招待所往兽医站走,一出门看见兽医站院子里一群人正围着几头牲畜犯呆,有人看见我们走过来,粗着嗓子招呼了一声。刘贵说,这帮鸟人正等着过瘾呢。我说,那不让他们便宜了吗?收钱咱哥俩喝酒。刘贵眨巴着小眼睛说,小段你上个礼拜二发工资那天晚上干啥去了?我说我没干啥去呀。刘贵说,我去招持所找你两趟你都不在。我说,可能我出去了。刘贵说,那天晚上你嫂子炖了一条大胖头鱼,我寻思把你找来咱哥俩喝两盅。招待所看门老头说你和卜丁走了。我说哪辈子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王站长从屋里出来,没看见我,他是嫌等的时间长了,脸板着。刘贵迈着八字步紧走到他跟前说,站长小段来了。他一回头看见我,笑了一下,由于没有准备他的笑只呆在嘴角上。我说站长你吩咐吧。王站长把笑容从嘴角上收回去,他说,今天病例挺多人手不够,要不就不叫你了,叫你来也是让大伙跟你学两下子,你是大学生。

  我穿上白大褂从兽医站屋里出来,几位畜主立刻过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将一支卷好的旱烟递过来,几乎是插进了我的嘴里,我叼上掏出火柴点着说,大伙稍微让开一点。我戴上听诊器一一地检查完毕,其实凭经验我已经判断出了这些病畜的病症,可这一过场还得走,否则外人看了不像那么回事,畜主也不放心,好像把他们给唬弄了似的。我准备先在一头毛驴的耳根上打一支静脉针,刘贵走过来小声对我说,那鸡巴玩艺儿太难扎了,这儿谁也不会。你把握点,不行就只投胃管得了。我用手摸了一会儿,飞起一针准确无误地扎在了毛驴耳根的静脉上,毛驴尥了几下蹄子“咴咴”叫了两声就消停了。挂上药瓶我叫畜主自己用手拎着,忙着去给另一匹马下胃管,有两个人牵着两匹骡马过来配种,我对王站长说,抽不出手,这个我不管了,让刘贵干吧。大伙“轰”的一声就乐了。

  我说,你们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刘贵笑哈哈上来擂我一拳。他说,品红留着你自己忙活得了,客气啥?

  我洗了手,来到一匹后胯风湿的马跟前,拍了拍它的脸,一边慢悠悠地给它下着胃管一边用眼睛扫视四周的人,这时我就看见了卜丁。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卜丁远远地坐在锅炉房墙根的一根大木头上,抽着烟朝我这里望,我是从几个脑袋闪出的缝隙里看见他的。我差不多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望着我,目光中有几缕忧伤,他的样子有点憔悴。我把一桶稀屎汤子似的中药沿着胃管一端的漏斗往里倒时心想,卜丁不会是生病了吧?他可能在那根木头上坐了好半天了。

  刘贵那边,两对马配种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对面浴池的人出来站在门口,拐角的锅炉房一帮毛头小子,低声地一二一二喊着加油,马老太太用手指捅了两下穆利,斜眼白了白脸有点红却目不转睛的王兆花。她说,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犯啥呆不好偏偏看这个,不嫌害臊。刘贵手里掐着烟,热情而起劲地招呼着,过来!过来!近点儿离远了看不清楚!我操快来要不一会儿就完啦!卜丁你坐在那干啥?赶紧过来!刘贵迈着他的八字步兴奋地围着两对马左察右看。卜丁说,刘贵你别看进眼睛里剥不出来。我操卜丁,啥没见过你真鸡巴能装,装得溜圆。兽医站院里跟唱戏似的,招待所看门的老头也来了,他的一双小眼睛直往马老太太身上瞄,马老太太用手指又捅了捅穆利,穆利却没一丝反应。马老太太嘴里嘟哝着,黄土都快没脖梗了闲心倒不少。突然,人群中“嗷”地叫了一声,兽医站勤杂工王兆花捂着脸往兽医站跑,把我撞了一个趔趄。招待所看门的老头“哎呀”了一声,他说怎么搞的,这个死刘贵倒用手把着点呀,怎么让它弄出来啦?都糟蹋尽了。他气馁地转身往招待所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这个死刘贵啥也不是,让小段干就好了。

  卜丁点着一支烟,走过来递到我嘴里,他说,品红,你是不是很累,一会儿咱俩出去喝几杯酒去。我说改天吧,我现在就想回招待所好好睡上一觉。卜丁脸上生出一些尴尬,他把眼睛瞥向别处望了一会儿说,好吧,品红,那你先回去睡觉,晚上我再过去找你上我那儿。我说卜丁今天我哪儿都不去。

  老男人在屋里洗澡。门反锁着,我用钥匙开半天门也没打开才知道门被反锁着。他问,谁?我说是我。他用手拿着一条招待所的枕巾捂住两腿间,趿拉着两只都是右脚的拖鞋给我把门打开,然后又坐回到一张小板凳上,地上放着两盆水,他用两手扯住一条脏兮兮的破毛巾的两端,在背上拉锯一样拉着。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面上东一汪西一汪的污水,满屋子是汗油味和臭屁味。我说,你真行啊,把水房挪屋里来不算,现在又把澡堂子搬炕头上了。老男人没吱声,还在一下一下地搓着背,我躺在床上,他光着的身子正对着我,我说你能不能掉个头儿,别冲着我用劲好不好?我今天他妈一整天在单位看的全这个。老男人说,这里招待所没有洗浴间,浴池今天单号是女的,我一会得赶车走,说不定多少天,身上太脏了,顿了顿他说,我把裤衩穿上。我说,你就这么洗吧,穿上不弄湿了吗?我出去呆一会儿,你把门锁好,可千万别再让扎小辫的闯进来了。

  快到中午了,一群人还在兽医站门口的水泥台上摔着扑克,水泥台上铺着报纸。卜丁也在玩。卜丁抬头望了望我没有说话,旁边刘贵拉了他一下:我操卜丁你快点出牌,哎呀,你打的是啥鸡巴臭牌,手真臭。卜丁使劲地甩出一张牌说,闭上你这张乌鸦嘴!

  人群里站起来一个穿一身黑条绒衣服的青年,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围一条长到衣襟的大红围巾。我感到惊奇,他的那一身黑衣服跟我在渭城时穿的一模一样。他站在窗前的刺槐树旁,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中午的阳光在他的眼镜片上形成无数个亮点,它们一粒粒跳过来,我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用手捋了捋,嘴角上挂起笑,他慢慢地向我走来,掏出一只红色的打火机。

  他说,真巧,今天碰上了你,我来过几次你都不在。他向我伸出右手:品红,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林棉,你来木香镇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见过面。

  我说,我想起来了,你今天闲着啊?

  林棉高兴起来,他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他说,品红,你来木香镇已经三个月零四天了吧?我一直记着,我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呢,可你还是记起来了。

  我说,我脑袋还不至于这么臭,你来这有事?

  林棉说,品红,我找你有事,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说。

  我说,你找我有事?我能办什么事?要我给你家的牛马看病?那没问题。

  卜丁不时地朝我这边望,这使他的扑克一直打得很臭,不是出错牌就是打丢牌,别人恨不得把脸都趴到他的牌上了他也不知道。急得一旁的人直让他下去一边呆着去。后来他笑哈哈地把扑克扔到水泥台的报纸上。他说,不哄你们玩了。卜丁走过来看看林棉,把我嘴里抽到半截的烟拿去放到自己的嘴里。

  他说,品红,我们走吧,人家还在等着呢。

  我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林棉,铁路的,这是卜丁我朋友农机站的。

  卜丁冲林棉笑了笑,回头说,品红咱们走吧,那边都等急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林棉我今天跟朋友约好了,我们改天吧。走到街心,我擂了卜丁一拳,我说卜丁你摆什么迷魂阵,说谁等着谁呀?林棉说找我有事。

  卜丁说,他是林镇长的儿子,你别理他。

  我说,我要理他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卜丁说,品红,你听我的没错,我早就知道他,你别理他。

  我说,他怎么了?你都知道他什么?

  卜丁说,以后再跟你说,现在,我们出去喝两杯酒,我请客。

  我和林棉面对面坐在天街酒馆一个靠窗户的小包间内。酒馆位于“丁”字形柏油街道的尾端,经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在一团参天的老柳树中间,一幢用木头搭建的小房子。房子正面呈“M”形,底部用厚木板接住安放在立起来的铁架上,屋顶用一棵棵胳膊粗的松木杆紧密而均匀地排着,须登上七阶铁楼梯才进得屋去。细雨绵绵,窗外乳色的雨雾里浮着一团团绿影,在我和林棉之间升升落落。事隔多年,我回忆我和林棉的那次小聚,一种负疚和罪孽感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血液里残存着的一些物质,它们在那段岁月里如影随形地攫住我,或说我紧紧攫住了它们。我承认我意识到了林棉身上的一种东西,而我却并没有舍弃这种东西。当时我没能确定那是具体的哪种东西,而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一个人刹那间会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并极快地与之成为朋友,就凭着这样的感觉,问题是它并不是相互的。为什么?

  

  高君

  天街酒馆食客不多,很静。小包间在厨房的后面,那儿本来有一伙人正在喝酒,林棉招呼了老板娘一声,那伙人看看老板娘又看看林棉就把地方让给了我们。我不知道林棉打电话约我出来会有什么事,反正我是什么事也没有,那几天卜丁和他媳妇双方正猛烈地交火,他没工夫搭理我,我也懒得去理他,林棉一打电话我就出来了。林棉在电话里说品红你要不来我就去招待所找你。我想又不是大姑娘赴约想去还卖关子,可在电话里我还是卖了点关子,我说我有点事,能不能改天?这样,林棉就来到了招待所门口。他穿着一套纯白的棉质衣裤,擎一柄黑色的油布雨伞,站在招待所门前的一棵老榆树前,让我想起远去年代里地主或资本家的少爷。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灯光是红色的,有些暧昧。林棉用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我。我说林棉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林棉说,感觉。我说,林棉你别跟我玩感觉,我不懂,我只知道掏马屁股割猪卵子。林棉说,品红,你即使说脏话也不脏,可有些人就是说好听的也不好听,你身上就有一股这样的劲,让人都想跟你交朋友,这就是你给别人的感觉。林棉说,品红,你是要调走吗?我说我现在还没想。林棉说,品红,那你要有事就找我,我愿意帮助你。林棉不再说话,一杯杯很凶地喝酒。桌子上的菜还很多,林棉却还在要。我说林棉别要了,都剩下了。林棉说,品红你一个人东一顿西一顿吃不好,你多吃点,以后馋了就来这吃一顿,我说我可吃不起,林棉神秘地看我,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说,你知道吗?品红,不用掏腰包。林棉把老板娘叫过来,冲我笑笑,这是我朋友,兽医站的,以后来了别收现金,记在我账上。

  喝到半夜,我和林棉都已经摇摇晃晃的了,出了门,林棉又跌跌撞撞地返回去,拿了一条剑牌香烟下来,他把烟塞给我说,品红你拿着。

  雨已经停了。零星的几盏路灯从树丫间伸出来,仿佛悬着的一枚秋海棠,“丁”字形柏油路像一条睡熟的蟒蛇,已经没有行人了,偶尔有一辆蓝色大卡车装满黑黝黝的木头轰隆隆开过去,溅了我们一身泥水。我说,林棉你的这身白衣服算是交代了。林棉说交代了就扒下扔了。我说那你光着屁股回去啊,林棉说品红今晚我不回去了,就住你那儿和你挤一张床。电线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到跟前才看清是兽医站勤杂工王兆花。她盯着我和林棉,目光像夜行的狐,我心里怦怦跳了两下。

  她说,段哥你们去干啥了?她的声音沉寂幽远,像寺院的钟鸣和荒宅里走动的脚步,青黄的街灯下,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闪电一般迅即藏匿于皮肤下面,我恍惚如置身梦境,我说,你是王兆花吗?你是兽医站勤杂工王兆花吗?深更半夜你不在家消停睡觉,你出来干什么?她说,段哥,你们喝酒,我闲溜达。她飞快地迈着步子,我看见她的一双小白鞋旋离于地表,它们沿着“丁”字形柏油路划着一溜森白的弧线。

  我说,林棉,她怎么像一只狐狸?

  林棉用手推了推眼镜,眨巴了一下眼睛,他说,品红,她就是一只狐狸。

  我和林棉互相拥扶着晃荡着,木香镇夏季雨后的午夜,木香浓郁,蛙鸣如鼓,我们哼着醉醺醺的小调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最后我们来到了招待所。

  打开门,我愣住了,黑暗中在床头上坐着一个人,老男人发木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谁?我一把拉亮电灯。

  是我,卜丁说,品红,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卜丁你他妈吓死我了,我刚碰到一只狐狸,又遇上你这只黄皮子。

  卜丁说,品红你扯什么蛋,我这两天休班,今晚家里没人,来找你。

  我说,我喝多了。

  卜丁看看林棉,寻思了一会儿,说品红那你睡觉吧,他用手碰了碰我:把门锁好,我和林棉正好顺道,一起走。

  招待所杜所长跟王站长在兽医站里边的小屋子里吵了起来,一袋烟工夫他们又吵到了外头,杜所长说,你们来人就往我们那整,住起来就没完,不提不念的这不是熊人吗?这回说什么也不行了,要么付钱要么走人!我坐在办公室里,叼着一支烟开始牙疼。我用眼睛盯着他们,手里玩着一盒火柴,门口水泥台上一伙人在七吵八嚷地打扑克,王站长冲他们说,去去,上一边玩去,扯闲白比干正事嗓门还他妈大!我来回拽着火柴盒里面盛着火柴棍的小匣子,小匣子一下子被拽出来,火柴棍“哗”地撒了一地。

  我找到招待所杜所长说,你让我再住几天。他说不行,瞅瞅你们王站长那逼样,穷横穷横的,凭这我也不能让你再住了。我给他递上一支烟点着,我说,我不没跟您穷横吗?他说,要不是看你小孩挺仁义早把你撵跑了。也不能留你到今天。我说,那您就再留我几天。他抽了一口烟,慢慢地又吐出来,他说,从今天起,招待所一天也不伺候你们兽医站这帮鸟了!

  傍晚在小摊上囫囵吞了一碗面条,又悄悄地溜回招待所,门卫老头冲我笑了笑。打开房门,有两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拉亮灯,把烟头掷到地上,我大声说,你们给我起来!把衣服穿上!我脸上挂着凶恶,嘴角似笑非笑,两个矮小的南方店客吓得慌慌张张起来,我冲他们咧咧嘴,蹲下身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兜,慢悠悠地说,没事,我来取东西。

  卜丁家的灯光透过枣红色窗帘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想起了卜丁从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草香型洗发水的气息和他温热的体温。那是卜丁一生中最为清冷凄苦的季节,在那个季节里,我们相遇,卜丁像一匹害病的瘦马,面容枯槁,神情倦怠。他戒掉多年的烟瘾这时候重又复发,他用我在书本上没读过的话语向我诉说的时候,一口气能抽掉十几支很有劲的北方卷烟,这使他长期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在那段日子所剩无几。他骑着一辆破飞鹿牌自行车从木香镇边缘的家里出来,不论我在哪个墙角旮旯,他总能把我找到,他像老鹰叼小鸡一样逮住我,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往旁边“咔”地一放。

  他说,小样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说,卜丁你要有病就早晨来,我现在是八小时以外概不出诊。卜丁说,品红,说正经的,我四处找你半天了,跟我去喝点酒说说话。有时我心情不好或已经喝完了酒说不去,卜丁就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抽着烟,眼睛望向一边。我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让他变得沉重和忧伤,这让我惊骇不已。他在那儿站着,不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的心便如用手抚过的一块绸缎,那些细小的皱褶处一点一点地被一种情绪蓄满,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走在静寂的小站月台,没有运行的列车,也没有乘车和接站的人,就自己一个人在走,脸望着天。卜丁站在那儿把最后一支烟抽完,用手指将火头一点一点捻灭,推着破自行车向夜色中走去。那段日子,我和卜丁在农机站值班室用高粱秸编成的席子上,围着被子,就着一包花生米两袋小咸菜,喝光一瓶到两瓶杜康,然后就趴在一个被窝里,我们陷落在话语所构成的迷幻的领地,声音像一根根五彩斑斓的鸟的羽毛,从我们唇齿间游走滑落,悬浮在我们身体以外望不见的时间和空间里。我说,卜丁别说些不着边的了,说说你媳妇和你,还有你们在一起干那事是什么滋味。卜丁翻身躺下,把两只手交叉了枕在头下。卜丁说,别说了,你不懂。我说,卜丁你别他妈拿我当傻逼,在兽医站配驴配马我见多了,就你们那两下子不说我也知道。卜丁说,品红,我们从来也没分居过。就是打得再厉害,我们也照常在一起过,卜丁看看我说,品红你明白吗?我是指做那事。第二天早晨起来后我们照样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搭理谁。我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们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搭理谁,还怎么在一起干那事呀?那不成了公狗和母狗,公猪和母猪了吗?卜丁说,品红,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在那时候和猪狗差不了多少。卜丁说,也有例外的时候,有时我们正起劲地打架,我们打着打着骂着骂着就也不打也不骂了,这时我们就开始做那事,我们做得比打架还来劲。做完了就跟没打也没骂一样,该说话说话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卜丁在我背上划拉了一下说,现在怎么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以后你就明白了。我说,卜丁,你媳妇真他妈怪,她看不起你还愿意让你趴在她身上干那事。卜丁说,女人都是怪物。我说,我有点明白了,你媳妇那会儿可能就想着干那事,不管你是更夫还是马夫了,我说,卜丁,你媳妇那会儿是闭着眼睛呢,还是睁着眼睛呢?卜丁说,我们做那事时都是睁着眼睛的,灯也全开着。我拍了一下卜丁的脑袋:那就对啦,卜丁,她是看你长得精神,一干那事时就忘了你是更夫了。如果你又丑又是更夫那就惨啦。卜丁说,男的不像女的,光长得好看没用,一是看地位和钱,二是看下边的功夫,品红,你知道什么叫下边的功夫吗?我说,我看过我同学的哥哥枕头底下的《新婚必读》。我“嗷”地叫了一声,我说,卜丁你的手老实点,小心睡着了我把你给劁了。酒喝光了烟抽没了话说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我们就睡了。我们睡在一条被子下面,我闻到了我胳膊上遗落下的从卜丁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草香型洗发水的气息,它们像一支民谣,一把星星蛰伏在我年轻岁月孤单而惆怅的梦境里。

  (节选,更多文字可点击微信公众号下端“微杂志”—“按期号浏览”—“2010年08期”—“《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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